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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章 寻子捉虫非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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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茫然地在火车站里坐了好久,头顶的电子显示屏滚动条目后面,是2002年11月9日。

    刚才在洗手间狠狠甩了自己两个巴掌,脸颊火辣辣的痛感还存在,明确提醒我这是十一年前的秋天。

    今年我才二十七岁,刚从西部支教回来。

    还没有收养池迁。

    从南川火车站出来,外头阳光浓烈,我仰头深深呼吸了一口气。

    这时候他应该才九岁吧?九岁的池迁会在哪里呢?

    一辆私家车开到我面前,一个脸圆圆的女司机把车窗摇下来:“帅哥,去哪里?”我摇摇头,她伸出手往出租车等候处一指,那里正大排长龙,说:“上我的车吧,比打车便宜,又不用等。”

    重生带来的震动让我迷惘,我其实还没有想好要去的地方,眼睛无意瞥见挡风玻璃前夹着一张照片,是个男孩,有些羞涩地冲着镜头在笑。于是我想起了立秋打给我的最后一个电话,稀里糊涂就上了车。

    女司机一边发动车子,一边问我:“去哪里?”

    我极力回想了一下,立秋说的不知是照水村还是道水村,我有点拿捏不准,于是问司机:“南川下面有没有个叫照水村的地方?”

    女司机想了想,说:“有的。”

    那应该就是那里,我点头:“那就去照水村。”

    车子很旧了,大概是二手车,应该是收音机的地方变成一个洞,几张光盘堆在里头,女司机在里面掏了掏,挑了一张,是王菲的《红豆》,不知是盗版还是听了很多年,音质很差,女司机把着方向盘,跟着沙沙的歌哼着声。

    我指着照片:“那是你儿子?”

    她往那边瞟了一眼,圆圆的脸上露出笑来:“是啊,读六年级了,小猴子一样,上窜下跳,根本管不动......”

    车子开出南川镇,窄小的公路一边是山,一边是一阶上一阶的梯田,一块块种满了水稻,嫩嫩的绿色,在风中微微动摇。我望着窗外说:“我也有个儿子。”

    女司机从后视镜里吃惊地看我:“哎呀,你这么年轻就结婚生子啦?”

    我一笑:“我都快三十了。”

    她显得更吃惊了,连连说:“看不出,看不出,真是看不出,我这么看顶多就二十。”

    做生意的人说话就是夸张。我笑了笑,没说话,伸手把玻璃摇下来,一股清凉的空气夹了点尘土味扑进来,我吹着风,深浅不一的绿色从眼前飞快掠过,心渐渐宁静下来。

    当年,立秋在电话里的哀求一直是我心头抹不去的刺,刺在最疼的地方。

    “我能想到的人只有你了。”那天,她从监狱里给我打电话,那时我人不在南川,已经前往西部一个穷旮旯教书,她找了很多人,没人肯帮她,后来她又问了好多人,才问到我的电话。

    说完那句话后她开始哭:“我知道我对不起你,我知道,可我真是没办法了,如果连你也不帮我,那孩子可怎么办呢?我现在这个样子,我的孩子可怎么办呢?”

    她在1996年嫁给我,那时我大学刚毕业,分配在南川一中教语文。

    我跟她是十年的同学,初中,高中,大学四年。她是我除了父母感到最亲的人,我们在一起从没吵过架,所以到离婚那天我才知道她从不爱我,她跟我在一起只是赌气,为了气另一个男人,不惜拿一生来开玩笑。

    她现在的模样我有点记不清了,大概是总被浓妆覆盖的缘故。但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她十七八岁的样子,眼下一粒泪痣,笑起来眉眼一弯,温暖得不得了。那时她抱着一摞模拟考卷用肩膀撞开教室门,阳光趴在她束成一把的黑发上,长马尾随着她的步子一晃一晃,于是阳光也是一晃一晃的。

    离婚后我才知道我短短半年的婚姻和近十年的爱情都是一场笑话。

    她十八岁肚子刚刚大起来的时候休的学,不肯打掉孩子,躲在乡下姥姥家,最后为那个男人生下一个儿子,刚生下来就被她妈妈送走了,送给一个没小孩的亲戚抚养,而那时她刚成为我的女朋友,用来搪塞我的理由是生病。

    她突然消失,我联系不上她,92年的南川连公交车都没有普及,我一个人在大冬天骑了三个小时的自行车到她家找她,她妈妈拦住门,不许我见她,也不告诉我她在哪里。

    回到学校后她的情绪很差,怎么逗都不笑,也不吭声。我小心翼翼地陪着她,没敢多问,我从来没往未婚先孕那方面想过,从来没有。

    后来是平淡如水的交往,结婚,半年后,她抱着一个五六岁大的孩子跪在我面前,求我原谅她,让我放她走。

    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池迁,他静静地靠在妈妈怀里,低着头,垂着眸子,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,那是一种任人摆布的麻木淡漠。我没想到会从一个孩子脸上看到这种表情。

    他长得和立秋很像,下巴有点尖,雪白的脸,眼下点着一颗泪痣。

    可我不敢看他,因为他同时也很像那个发誓要给立秋幸福、将她从我身边夺走的男人。

    或许这就是池迁说我不爱他的原因,我总是克制和他眼神接触,或许自己内心是慌乱的,可在九岁的孩子眼里,不是排斥是什么呢?

    面对立秋的哀求,我胸膛里就像有什么东西在咬,一口一片血肉,疼得我眼前一片模糊,我怕我在立秋面前落下泪来,那样我连最后的自尊和倔强都没有了。

    我最终如她所愿,放她自由,然后我收拾了点东西,像个丧家之犬一般逃离了南川。

    立秋和那个男人结婚了,婚后不到三个月,那些泡沫一样的幸福誓言破碎了,那个曾在她耳边说着甜言蜜语的男人开始打她,有时是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,有时是因为在外面受了气,有时只是单纯不痛快而已。

    最严重的一次,也是最后一次。男人从厨房里抄了把剁排骨的菜刀,揪着立秋的头发就往厕所拖,立秋吓得开始挣扎,那把刀就架在她脖子上,差不多只有一厘米的地方。

    七岁的池迁放学回来,听见妈妈的哭叫声,就跑过去,用书包打他爸爸,用自己的头和身体撞开他。那个男人早已急红了眼,举着刀就往孩子去,立秋从三角架子上抓了一把剃刀,一下扎进男人的脖子里。

    她被判了无期,连她妈妈都不肯谈起她,她走投无路,在监狱里哭着求我照顾她的儿子:“阿俨,我求求你,我求求你,那孩子还那么小,我求求你,你就当是可怜可怜我......”

    就算是现在回想起来都还眼睛发酸,说不出拒绝的话来,虽然我那点工资养活自己都够呛。

    那时我说我现在回不去,但我可以寄钱给他。

    “他在照水村,我姥姥帮忙养他......”立秋来不及说得更详细了,她旁边的狱警在催她,时间到了。

    后来我只有托朋友卫衡去打听,费了许多周章,才找到孩子的地址,本想让卫衡将他带到我父母家暂时安顿,可卫衡对我说,那孩子不肯,想陪在老人身边。

    得到这个答案,我没有再多勉强,只是每月托寄钱给他们,想着支教结束再去接他。

    在支教第二年年初,卫衡打电话和我说,立秋在狱中自杀了,她把牙刷的另一头磨得像刀子一样尖,用那东西结束了二十六岁的生命。听和她住在同一间牢房的女囚说,她整夜整夜不敢睡,一睡就会梦见那个杀人的夜晚,然后又尖叫着吓醒。

    我那时握着电话站在望不到尽头的麦田里,同批次来支教的老师拨开金澄澄的麦穗来找我:“陈俨,陈俨,你在哪?”我一转头看到他,他被我满脸的泪水吓得手足无措。

    我无法形容我的感觉,我猜我只是难过,因为我想到,我可能再也见不到她了。

    我曾和她校园操场后边的小树林里亲吻,我闭着眼,她睁着眼,长长的睫毛在我眼皮上微微颤抖。晚自习下课,夹在涌出的人流里慢慢走,肩膀撞着肩膀,手臂摩擦,然后我抓住了她的手,她没有甩开我,也没有回握我。手心慢慢沁出汗,那带着潮湿的温度我至今还记得是什么样的。

    再也见不到了,那个我爱了十多年,却没爱过我的女人。

    .

    重生一回,想起这些倒没有曾经的悲痛了,那之后过了如此漫长的时光,即使和池迁的关系莫名僵硬,却也不能否认,有他在身边,我的伤口才能愈合。

    反而临死前池迁说的那些话,想起来都会悲伤到心悸。

    我曾经那样辜负过他,这辈子,我想好好爱他。

    .

    大概下午三点,我下了车,走在布满砂砾的黄土路上,运送煤矿和石头的大卡车在我身边呼啸而过,扬起一阵沙尘暴一样的尘埃,我退到路边的杂货铺门口躲着,有两个老头坐在石墩上抽烟。

    我从口袋里掏出烟,抖出一根递给他:“阿公,你晓得张定富家在哪不?从这要怎么走?”

    张定富是立秋姥爷的名字,早早就过世了,但以前的女人嫁了人,名字大多都被忘了,别人叫她们就叫谁谁谁家的,因此我就算想找的是活人,也只能问一个死人的名字,不然就别想找到。

    上辈子,我没有亲自去接他,我先回了父母家,过了好久才想起他的事,然后仓促地托卫衡找人去接他,后来也没有问过他,所以直到现在,我都不知道他住在哪里。

    其中一个老头用浑浊的眼睛看我,站起来,把烟夹在耳后:“说不清,我带你去。”

    我跟着他在房屋和房屋之间的窄小的间隔里转悠,上上下下,最后停在一间倒了半拉墙的院门前,门都少了半边,贴在两边的春联破烂不堪,碎裂的红色被风掀得哗哗响。

    这种地方哪里能住人,我往里探头,院子里荒草蔓烟,破瓦满地,几只鸟被我惊得扑腾着翅膀飞到没了瓦的屋顶上,歪着脑袋打量我们这两个入侵者。

    我回头对老头说:“你是不是弄错了?”

    “没错啊,”老头吧唧着嘴说,“张定富婆娘没了之前一直都住这儿呢,出殡那天我还来抬棺呢。”

    我一惊:“张阿婆没了?”

    “早没了,早半年就没了。”

    半年前?!

    我忙再问:“那一直在她家的小孩呢?”

    “不知道。”老头摇头,“那小鬼很久没见过了。”

    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