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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7章 无常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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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后来池迁在我怀里睡着,我用军大衣包裹他,替他守完后半夜。

    天亮时鼻子有些不通气,头也因为睡眠不足而昏昏的。

    匆匆吃过早饭,就要挨家挨户去拜年,走亲戚。

    大哥大嫂牵着鹏鹏和甜甜走在前面,二哥和拉着池迁的我走在后面。一家又一家,叔公叔婆舅公舅婆还有同辈的小辈的孩子大人老人女人,晃得眼晕,转了几圈下来一个也没记住。只记得每次介绍时,都一把将池迁推出去:“X叔\X伯\X姨,这是我的儿子,阿卷,快叫人,说新年好。”

    于是老人家就会颤颤巍巍地把红包塞到孩子怀里:“好好读书,将来考状元啊~”

    新年的喜庆让人一时忘了医院人满为患而带来的隐隐不安,每家都会热情泡茶招待,喝几杯茶,说几句吉利话,互相寒暄问候,再捧着一肚子水出来,去下一家。

    亲戚太多,我这个做小辈的实在认不齐,走到后面我实在撑不住了,头晕得都犯恶心了,中途就带着池迁回了家。

    后来池迁由爸妈带去祠堂磕头我也没陪着去,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睡了个天昏地暗。

    醒了果然好了一些,头重脚轻的感觉不那么厉害了。

    初一在父母家住了一晚,初二老妈和大嫂都要带上自家老公回娘家,我这个没有老婆的孤家寡人只好带着儿子回狭小的小公寓煮面条吃。

    池迁倒是随遇则安,吃得了大鱼大肉也吃得了清汤挂面。

    开了电视,上面还没有什么关于**的报道,只说春季气温落差大,是流感高发季节,要注意保暖。

    过了元宵节,到三月初,疫情终于大面积爆发。

    电视上开始铺天盖地报道**。

    云市猝然封城。

    所有人都变成了惊弓之鸟,人们开始抢购食物,二哥带着爸妈气势汹汹地杀向商场,在超市里挤来挤去不知买什么才好,好不容易得了一个缝隙就钻进去,最后扛了一箱榨菜回家。

    过了两天,学校发现疑似**病人宣布停课,消息传来时,大嫂正在洗头发,头上全是泡沫,手里还拿着舀水的塑料勺子,整个人都慌了手脚:“哎呀,怎么办,哎呀,哎呀......”

    大哥劈手夺过她手中的勺子,给她浇了一头水:“别慌,快去学校把孩子找回来。”

    大嫂才恍然,拿水随便冲了一下,顶着湿漉漉滴着水的头发就往学校赶,而那时一小和一中的校门口已经挤满了要带孩子回家避祸的家长。

    春季开学,我曾劝说他们不要把甜甜和鹏鹏送去学校,可因为说不出合理的原因,大哥像听笑话一样听过就忘了。

    早料到会是这种结果,我也不再多劝,幸好那时疫情并不严重,学校应该还算安全。但我自己是不敢的,池迁一直在家里自学,我也没有去教书,又向教务处提交了请假单。

    两个人像鼹鼠一样躲在地下的洞穴里不敢出来。

    最让我忧心的是,大年初一时身体不畅快的感觉越来越重了。

    头痛,大腿的肌肉酸酸涨涨却使不上力。

    我渐渐觉得有些不对劲。

    摸出体温计一量,已经将近38度。

    我连忙冲了板蓝根吃,并且嘱咐池迁离我远一点。

    他端着水杯冲过来的脚步一顿,我看出他的表情有点受伤。

    “爸爸生病了,你自己照顾自己,乖一点,好不好?”我尽力把咳嗽憋回去,用最轻描淡写的语气对他说。

    他点点头,将水杯远远放在桌子上。

    情况越来越糟,胸闷,像个孕妇一样干呕。

    晚上睡觉的时候,我已经不敢让池迁和我在一个屋子里睡。

    一连几天,我裹着毯子睡在客厅,池迁睡在屋里,他知道我不舒服,也知道外面一片混乱,所以他这段时间特别乖顺。

    有一次半夜醒来,恰好看到为我掖好被子,蹑手蹑脚走回房间的池迁。

    被子表面上甚至还残留他手上的余温。

    十岁的孩子,又什么都不知道,他只会比我更不安。

    可我已经没空去顾虑他的心情了。

    原本应该是草长莺飞的四月天,却带走了一个又一个的生命。

    4月15日,世界卫生组织在日内瓦宣布,病毒已找到,正式将其命名为SARA。

    这时,南川已有两名护士一名医生殉职。

    我身上的状况没有减弱,反而开始出现胸痛和腹泻的状况,高热不退。

    和池迁上次发烧的症状完全不同,有时,我会感到胸口像堵了一块硬物,压在上头,令人难以呼吸。

    事到如今,说是感冒都骗不了自己了。

    我...是不是感染上了?

    也许守夜时只是着了凉,真正的原因恐怕还是拜年时用别人的杯子喝到了不干净的茶水。

    心里越想越慌,越慌越想。

    想得头都快要破了,脑袋里两个自己打架,一个说不会那么衰吧?一个说天灾**说不准的,悲观和乐观在拔河拉锯,但我内心其实已向悲观的那一面倾斜。

    夜深了,我终于做出了一个孤注一掷的决定。

    我想我不能再这么留在家里,我不能让自己变成传播源。

    更加不能让池迁因我而传染。

    我偷偷起身去看池迁,他在屋里睡得正香。

    掩上门,我套上衣服和拿上钱包,扶着墙走出去。

    脚下虚浮,根本使不上力气,走下几阶楼梯已觉得十分困难。

    浓浓的夜色披在我肩上,凉风吹得人头脑隐隐作痛,在被头痛折磨得失去理智之前,我还是赶紧场外求援吧,凭我一己之力想爬到南川医院简直比打着赤膊爬珠峰还不靠谱。

    本想到路上拦车,谁知平日里扎堆出现的出租车、人力三轮的影子现在都不知道在哪里,很久很久之后终于驶过来一辆,看我一脸病态,吓得停都不停油门狠命一踩就绝尘而去。

    我只好喘着气坐在马路牙子上给卫衡打电话。

    电话很快接通,我直截了当地说:“我可能被感染了。

    “......”卫衡被我这句话震得一时没回答。

    “我得去医院。”我接着说。

    “你现在在哪?”他沉声问,平日里散漫的语调一下消失无踪。

    “我家楼下。”我说,“我走不动了。”

    “等我十分钟。”

    他利落地挂断了电话。

    我心里安稳了些,使劲敲了敲发昏的头,疼痛起了点作用,仿佛让我不争气的神智从一片烂泥里挣扎出来一点。

    我接着按下一串号码。

    虽然那么晚把父母从床上吵醒很愧疚,可我得把所有事情都交代好。

    因为进了医院也不知道能不能再出来,我记得以前每天都要量体温,还要填表,稍微有点症状都要隔离。

    更别说我这样的。

    人生就像一个又一个的分叉口,在和上辈子相同的分叉点上,这辈子的我选择了另一条路,因此人生也呈现出了另一种风貌。曾经自信满满地认为,如果当年我没有这样那样就好了,可选择了另一个答案的我突然发现,现实不是是非题,不是你不再选择A,选择B就会一帆风顺的。

    人生是长河,但途中迎接你的是一个接一个的险滩。

    重获生命就会被老天眷顾的吗?

    哪有这么好的事情。

    所有的狂妄都在这一刻终结,或许这次额外的人生,就已将我所有好运都花光。

    嘟嘟的忙音中断,电话终于被接起。

    在老妈发出可怕的咆哮前,我连忙出声:“妈,是我,我需要你们帮我照顾池迁一阵子。”

    “老三啊......”听见是我,老妈的气势顿时弱下来,“怎么了,你要干什么去?”

    “妈,我得去医院。”我咽了咽口水,抑制住发痒的喉咙,“我可能有点感冒。”

    我觉得我说得够轻松了,但我的耳朵还是差点被老妈的尖叫和被老妈吓醒的老爸的惊叫震聋。

    赶紧把手机拿开,这个点空荡荡的长街上只有我一个人,所以听起来声音特别大还有荡漾的回音,感觉地面都因此而微微震动了。

    等到老妈换气,我才小心地凑近手机:“妈......”

    “你怎么会,你怎么会,你你你——”老妈已经完全语无伦次。我听见老爸在帮她顺气,低声说:“你别那么激动,听孩子好好说,小心血压。”

    我哪儿知道我怎么会这样呢?我自个也纳闷呢,无言以对,我只有再次强调说:“我现在去医院,池迁拜托给你们照顾了。”

    正说着,我看见远处有车驶来,车前灯照得我眼睛眯了起来,是卫衡吗?但车子很快从我身边开了过去,我这才回神,电话里一直没声音。

    “妈?”

    悉悉索索一阵响,然后我听见老爸浑厚的声音:“喂,能听见吗?”

    “妈怎么了?”

    电话那头停顿了一下,老爸说:“你妈哭了。”

    我顿时觉得热气直冲眼眶。

    “爸妈你们也别太担心,我感觉我现在情况也不严重,说不定只是虚惊一场。”我努力笑了笑,“小孩子免疫力弱,我就是怕传染给池迁,你们明天早点来接他好吗?我还没跟他说这件事,这孩子心思重,你们帮我瞒着点,不过也不用骗他,就别说严重了,免得让他跟着担心,他要是问我去哪儿了,你们就说我去医院看病,很快会回来。”

    “你现在怎么样?一个人能不能行?”老爸担忧地说,“不如我现在过来带你去医院吧。”

    “别啊,爸,千万别。”我连忙制止,“现在医院里挤满了病人,这个病传染得又那么厉害,我们家......我们家有我一个染病的就够呛了,您千万别来,这么一大家子,还有池迁,都还要靠你们撑着呢。”

    老爸沉默了好久,也许是身边啜泣的老妈让他改变了主意,他艰涩地说:“行,那你......那你......唉,你也那么大人了,好好照顾自己......”又停了一会儿,一向寡言的父亲只剩下叹息,“别怕花钱,咱该检查检查,该打针打针......但也别都听医生的,到底是怎样你自己心里要有数,啊!”

    “爸你放心。”我答应了。

    这时卫衡终于来了,黑色的轿车在我面前停下,卫衡把窗子摇上来,一句话不说,只挥手让我上车。

    我一面绕过去看车门,一面和老爸告别:“爸,那就这样......”

    话还没说完,就听见电话那头又响了一声,老妈夺过电话大声地喊:“老三,你可得给我全须全尾的回来啊,我们都在家里等你,你可得早点回来啊。”

    “好。”我抬头看了看池迁的房间,没有亮灯的窗户一片漆黑,不由哑了声音,“池迁拜托你们了。”

    老妈曾不止一次的说,她真怀疑我是不是她亲生的,老陈家怎么会生出这么一个胆小怕事的孩子。两个哥哥在南川横着走的时候,我还会因为打破一个盘子而心惊胆战。

    而面临生与死的时刻,我骨子里不知道有没有存在过的勇敢更是逃得一干二净。

    曾经将池迁孤零零丢下的我,现在连当面和他告别的勇气都没有。

    其实,与其说我不知该如何面对池迁,不如说我不知该如何面对贪生怕死的自己。

    想活下去。

    如果能够重逢,也就无需道别。

    如果无法重逢......

    我最终还是没有继续想下去,和父亲道了别,我挂了电话,钻进车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