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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在看到释炎面容的那一刹那,雪芝捂住鼻口,几乎呕吐——不,她根本不愿意,也不敢相信,这人是少林方丈释炎。

    她更愿意相信,是一个妖怪吃掉了释炎,穿上了他的袈裟,拿走了他的锡法杖,待在方丈室冒充他。

    眼前的人,虽苍老依旧,却没有花白的胡子,和沉静慈祥的面容。

    他的眼睛弯起来,面颊上擦了浓浓的粉,粉厚到他稍微动一下,都会扑簌簌掉下来。在这样一张爬满皱纹又擦了白粉的脸上,甚至还有两团红红的胭脂。他身后是一面雕花铜镜。刚他背对着他们,双手放在前面,原来是对着镜子梳妆打扮。此时,他的手中还握着胭脂片儿。

    “好久不见,雪宫主……上官公子。”释炎眼也不眨地看着他们,一边还翘着兰花指拿起胭脂,含在嘴上抿了一下。

    大红的嘴唇,堪称精致细挑的眉,就这样别扭而又突兀地出现在一个年过知命的老和尚脸上。

    相对雪芝,上官透显得冷静了很多。他朝释炎拱拱手:“见过方丈。”

    “上官公子有礼了。”释炎依然翘着兰花指,对柳画抬抬手,“女儿,给他们上茶。”

    柳画端上飘着花瓣的茶,递在他们手中:“放心喝,无毒。”

    接过茶杯,雪芝没喝,上官透喝了。

    释炎看着雪芝,冷不丁地冒出一句:“贱女人,还是对我这么重的敌意么。”

    雪芝彻底惊讶,不知如何回答。

    “女人真的很麻烦。一天就知道嫉妒,还有勾心斗角。”释炎不屑地对着镜子,用小指擦擦嘴角,“不过还好,老衲大功已成。只要老衲不高兴看见的人,都可以去死。”

    上官透道:“请问方丈……是什么武功?”

    释炎对着镜子大笑起来。声音妖艳已极,那样的笑颜若放在一个半老徐娘的脸上,恐怕会是风情万种。

    只是,这人是释炎。雪芝被他吓得不轻,已握住上官透的手。

    “上官公子这是真不懂,还是装不懂。”释炎一边笑,一边把玩着胭脂,“当年莲宫主该有的特征,老衲现在全有了。你说,老衲练的是什么武功?”

    重莲确实是雌雄同体。

    雪芝至今还记得,某一日重莲被林宇凰灌醉以后的模样。他衣衫半解,星眸半张,躺在后山温泉中,提着热酒往喉间倒。头发就像浓稠的黑丝,大片大片飘浮在水面。然后他把喝空了的酒壶往地上一扔,便在温泉中仰头大笑着唤林宇凰。林宇凰刚一过去,就被他拽到了水中。

    她从来没见过重莲如此妖媚,甚至可以说是放荡的模样。

    虽然第二天重莲非常后悔,也努力表现得无所谓,但那一幕雪芝再也忘不掉了。也是那一刻起,她打从心底默认了重莲的性别。正如外界所说,男女不分。

    也是那一刻起,她自认雌雄同体,就是美丽的最高形式。同时有女人的妖和柔,又有男人的刚和硬。

    但是,在她看到释炎的时候才知道,她的想法大错特错。

    “你……你简直是在侮辱我爹!”

    “什么?”释炎眯着眼,手指掐碎了胭脂,“你,再说一次看看?”

    上官透连忙拽了拽雪芝,朝她使了个眼色。

    雪芝怒气尚未平息,释炎倒先放软了态度:“雪宫主,老衲完全能够理解你的感受。莲宫主的去世带给你难以言喻的悲痛,只是,你不能总是活在过去。要看清楚现在的江湖,谁才是当下的王者,谁将要一统天下。”

    “王者?那请问现在的王者,你有可能以真实面貌面对世人么?”

    “练此邪功,自然会给身体带来不利之处。就像老衲的胡子……”释炎摸了摸光秃秃的粉白下巴,“若不是你们把满非月关起来,老衲也不用这样。”声音突然压低,和以前无甚区别:“当然,倘若老衲愿意,也可以用这样的声音和别人对话。”说罢,又提高音量:“只是实在很喜欢现在的声音,而且,老衲还有一个很伟大的梦想,你们想知道是什么吗?”

    听他声音时高时低时男时女,雪芝一时间无法接受,只用力摇头。

    “老衲想要一个自己的儿子。”释炎微微一笑,抿了抿大红色的嘴唇,指着柳画,“不是跟以前一样,随便找个□生的,像这个姑娘一般的女儿。是想要一个,自己生的。”

    柳画面露尴尬之色。

    不光是她,雪芝和上官透在听到他说这样的话时,也都尴尬了。

    雪芝觉得很恶心,但是她不能反驳。

    她一个字都说不出来。

    终于,上官透道:“方丈,请不要忘记你是出家人。”

    “无所谓啊。大千世界是多么美妙。”释炎仰首大笑,“老衲很快便会离开这座无聊的山,回到俗世红尘,享受我的人生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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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雪芝道:“你杀了这么多无辜的人,即便是俗世也无法接纳你。”

    “谁说是无辜了?他们该死。像燕子花。老衲杀了她,是因为她四处说‘莲翼’是邪功。这也算是间接在维护你,雪宫主。”

    “重火宫的正宗武学和《莲神九式》没有丝毫干系。而且,‘莲翼’确实是邪功,我父亲早逝也是因此它。所以我也奉劝方丈就此放弃,以免将来……”

    “闭嘴。”释炎打断她,“你会这么说,是因为你们都无法修成。而老衲修成了。”

    雪芝正待反驳,上官透却上前道:“既然如此,我们便不多打扰。告辞。”

    “慢走不送。”

    雪芝如何也料想不到,他们就这样被释炎放出来。

    两人在离开少室山的路途中,大部分时间也都在沉默。很难形容释炎带给他们的震惊。光是说起来,分明是很滑稽很不靠谱的事,但是在见到他用那种扭捏的态度说着要一统天下时,雪芝还是明显感恐惧。

    过了很久,雪芝道:“我们已经知道了这么多事,释炎为何还会任我们离去?”

    “因为我们说出去,恐怕没人相信吧。而且,他既然愿意以这样的面目见我们,想来,接下来会有事发生。”

    “有事发生?什么事?”雪芝突然站住脚,“适儿,显儿,二爹爹……他们都还在月上谷!”

    上官透也惊住。

    “娘。”柳画乖巧地替释炎拿出眉笔,放轻声音道。

    “乖女儿,什么事?”

    “公子命娘杀的人,是上官透吧。”

    释炎接过眉笔,一笔笔勾勒着眉峰:“问这么多做什么。”

    “明天便是六月。你放他们走了,是想按照公子说的话去做,明天杀他们,对么。”

    “不是‘他们’,只是他。”释炎哼了一声,“若不是公子不允许,我第一个想杀的人,还是重雪芝呢。上官透的话……我也不想杀他。可是女儿你要知道,公子叫杀的人,就一定得死。”

    “我知道。上官透死了固然可惜。”柳画笑笑,“不过,我还有公子,不是么。”

    释炎画到一半,手突然不动了:“果然是我的女儿,好眼光。”

    夜。

    月上谷。

    雪芝和上官透飞奔到岁星岛。刚到青神楼门口,便看到林宇凰正抱着俩孩子摇来摇去。雪芝加快脚步跑过去,接过孩子,紧紧抱住。林宇凰满脸疑云地看看上官透,上官透点点头。

    当晚雪芝一直守在两个孩子身边,无微不至地照顾他们,直到午夜过后才留意到上官透离开了。等了很久都没等到他,雪芝有些焦急,抱着孩子在谷内寻找他。只是五个岛都走遍了还是没找到。她有些累了,回青神楼打算把孩子放回去再通知人,结果刚一进门就看到上官透坐在床旁,一脸疲惫之色。

    “透哥哥,”雪芝走过去,把孩子放床上,“怎么出去都不说一声,我到处找你。”

    “你爹写的两本秘笈,给我一下。”

    “怎么了?你不是知道放哪里的么。”雪芝从枕头下拿出《沧海雪莲剑》和《三昧炎凰刀》。

    “先给我保管吧。最近毕竟不安全。”上官透接过两本秘笈,也不正眼看雪芝,直接走到门口,“你先睡吧,我在门口待一会儿。”

    “慢着。”

    上官透站住脚。

    “你有事瞒着我。”

    “没有。”上官透径直走出去。

    这一走,便是第二天中午才回来。到家的时候他喝得烂醉,无视一路追问的雪芝,一句话都没说就倒在了床上。雪芝坐到床旁,问他到底怎么了。他梦呓几句,便睡死过去。雪芝凑过去,在他身上嗅了嗅,一股浓浓的胭脂味从他身上飘出。

    隔了很久,她都无法接受眼前的事实。

    “你起来。”她推了推他。

    全无反应。

    “上官透,你给我起来!”雪芝提高音量,愤怒得双颊通红,“你去了哪里?去见了什么人?起来说清楚!你不起来我抽死你!”

    上官透还是没有反应。

    雪芝一下坐在地上,伏在床旁,一直持续了一个下午。

    黄昏时分,上官透醒来了。刚一睁开眼,便看到雪芝正在脸盆中搓洗帕子。她拧了帕子,替他擦脸:“肚子饿了么,我叫厨子给你弄点吃的?”

    她垂着头,皮肤依然白皙细腻,但一双眼睛却明显红肿。

    上官透轻声道:“你哭了?”

    “没有。”雪芝用力摇头,拽住他的被子,“要不要吃点东西?”

    “不了。”

    雪芝转身拿了一件衣服,替上官透披上:“来,伸手。”

    “芝儿……你这是做什么?”

    雪芝替他系好衣服,整理领子:“作为一个妻子,我很不合格。不会做饭,不会洗衣,脾气还特别不好。最近我也只顾着孩子,忽略了你的情绪。”说到这,抬起肿肿的眼睛看着他:“以后我会去学妻子该做的事,也会乖乖听你的话,可以么。”

    上官透的眼中有水光闪烁。他立即转过头。

    “我有话想要跟你说。”

    “嗯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对不起。”

    雪芝怔了怔,又强笑道:“没有关系。只是这一次,下次不可以再犯了。”

    “对不起。”

    雪芝的笑容渐渐褪去:“什么意思?”

    “我早有孩子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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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雪芝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。她用力晃晃脑袋,又问道:“你说什么?”

    “我早已跟其他女人生了孩子。”上官透面无表情地看着床帐,一字一句道,“她也等了我很多年。”

    雪芝脑中一片空白:

    “……所以?”

    “从今天起,我们不再是夫妻。”

    “上官透,你是在跟我开玩笑么?”

    上官透从怀中拿出一个信封,放在雪芝手里。

    雪芝握紧那个信封,双手无助地发颤,指甲几乎撕裂了纸张:“因为跟别的女人有孩子,你就要休了我?七出里面,我犯了哪一出?”她将休书揉成团,砸在他的脸上:“你简直是疯了!”

    上官透侧过脸:“我想跟自己喜欢的女人在一起。”

    “那我算什么?”雪芝情绪失控,拽着他的衣襟道,“你说喜欢我那又算什么?还是说,你一直在骗我?”

    上官透不反抗,也不说话。

    “你为什么骗我?”

    没有回答。

    “说啊,为什么骗我?”

    以前没认识上官透的时候,雪芝就听说过他初入江湖时很想进入重火宫,因为他认为重火宫的武功才是正宗武学。之后,他又一直跟着林宇凰习武,然后……

    她不敢再想下去。

    她捂住头,忍了许久憋住即将落下的眼泪,哽咽道:

    “是为了我爹的秘笈,对么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对不起。”

    排山倒海的作呕感涌上喉咙。雪芝干呕着,迅速站起来,离开床铺,跌跌撞撞走了几步,却不小心踢到桌脚,一个踉跄,摔在地上。

    蜡烛与烛台也滚落在地,火光熄灭。

    “芝儿!”上官透迅速下床,“你没事吧?”

    黑色的青丝在空气中盘绕。

    “不要过来!”雪芝坐在地上,大哭着往后缩,“你不要过来!”

    上官透只得站在原地。

    因为两个人的吵闹声,小床上的适儿和显儿被吵醒,都大哭起来。雪芝强压着哭声,一边擦着眼泪,一边跑到床旁,准备去抱两个孩子。

    这时,一道强风刮过,吹开了窗门。

    房内最后一根蜡烛也在瞬间熄灭。

    一个黑色的身影从窗口蹿入,在上官透和雪芝同时反应,并且试图靠近的时候,两个孩子已经被抱走。

    “适儿,显儿!!”雪芝连忙追上去。

    那黑衣人停在窗口上,慢慢转过身:“看样子夫妻俩正在吵架。不知这是否会妨碍我们的计划?”

    又是这声音。

    “方丈。”雪芝一下跪在地上,“你要做什么都可以,不要拿孩子的性命开玩笑。他们是我的全部。求你。”

    上官透却突然激动地吼道:“你们到底要怎样才满足?!”

    “老衲的要求很简单。”释炎眼睛一转,看着怀中的孩子,又看看上官透,“麻烦上官公子明日来一下光明藏河上游的河心亭中,老衲会亲自去接你。”末了又补充道,“记住,只能是上官透。其他人来,或者上官公子不来,恐怕孩子都要保不住。”

    “好,好,你们好得很。”上官透神色极为痛苦,“我记住了。”

    “就怕你记不住。先还你们一个好了。”说罢,释炎一掌打在上官显的身上。

    鲜血从孩子的口中涌出。

    “不——!!”雪芝和上官透凄惨的叫声传遍了整个岁星岛。

    两个孩子的哭声,突然只剩了一个。

    “老衲会在河心亭敬候上官公子的佳音。”释炎将上官显扔给雪芝,“阿弥陀佛。”

    释炎转身,身影消失在黑暗中。

    适儿的哭声很快消失在夜风中。

    雪芝抱着上官显,浑身发抖:“显儿,显儿。娘在这,你不要怕,娘立刻带你去看大夫……”

    上官透一下坐在地上,像是一颗被抽了根基的大树,轰然坍塌。

    浓浓的血腥味弥漫在空气中。从初入江湖到现在,雪芝见过不少残酷血腥的场面,但没有哪一次,在热血流淌在自己身上的时候,她会像这次一般感到刻骨的疼痛。

    一如被斩了食指的疼痛。

    她抱着上官显,一路往外奔跑。

    孩子早已不哭了。两只紧紧握住的,馒头一般的小拳头,也松松地垂落在空中,瘫软地摇晃着。

    月白风清的夏夜,晚风微凉。

    天星河在寂寞的月下泛着粼粼的波光,一艘艘小木船整齐地排列在岸边,随着波浪轻轻摇摆。

    “显儿乖,不会有事的。”雪芝一边拍着上官显小小的身体,一边用力砸殷赐的门。

    殷赐打开门,略显吃惊地看着雪芝:

    “雪宫主,你这是……”

    “行川仙人,我,我儿子,他被人打中一掌,伤得很重……求求你,一定要治好他!”

    “虽然我很想治,”殷赐眯着眼,看了看雪芝怀中的上官显,“但我也说过,不治死人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