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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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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赵睛这一路走得慢慢吞吞,她一直在想这个男人。

    全球大约只有百分之十的人能掌握微表情,而大部分的人只能通过微表情来“观人”,想要把微表情运用自如,并且达到“控己”的地步,除了阅人无数,他大脑和身体的各项机能反应必须十分灵敏。

    除了平常的任务需要,赵睛很少深入的运用微表情来观察人,但这个单某,把她的好奇心勾得痒痒的,看她不把他分析个底朝天。

    虽说她还达不到他“控己”的地步,但也不妨碍她把他看穿啊。

    在微表情中,身体是一面具有记忆储存功能的镜子,他经常性的情绪会反应在身体的各个部位。

    比如,喜欢皱眉的人,眉间距离会比较窄。喜欢怒目而视的人,眼珠容易突出。经常开怀大笑的人,脸颊上的肉比较发达。

    这个单某呢,眉毛略浓,眉间距离并不宽。额前头发利落,细碎的几根微微遮住了半边额头,没有抬头纹。眼睛深邃漆黑,应该也不常瞪人。不得不说,他容貌胜人,脸上轮廓有棱有角,但又不失温和,是那种清隽中带着妖性的帅。

    赵睛忽然有些失神,这几次交锋,这人的嘴是真贱啊。可是细细一分析,他脾性温和,很少动怒,也很少兴奋,为人低调,隐藏锋芒。

    赵睛隐隐觉得,他不是真的脾气好,而是曾经经历过太多,那些风浪太大太狠,以至于再也没有任何可怕的事能够牵动他的神经。

    可是为什么呢?

    什么事能让一个这么强大的男人,从赤诚热烈变得平静无波?

    他一定经历过什么吧。

    赵睛想着想着,就走到了巷子口,一个烟头从一辆世爵里飞了出来,准确地落进了路边一个垃圾箱里。

    “哇,好手法。”赵睛赞扬了一声,车子早已调转头,迅速驶远了。

    视线一下子变得宽阔,前面不远处有一个公交车站台,赵睛遥遥看见有一辆公交开了过来,就要停下。她拔足迅速跑了过去,还差十来米的距离,公交车在站台处正好停了。

    车门开了,一个熟悉的身影走了下来,手上还拖着一个行李箱。

    是秦医生。

    他还小心翼翼地四处看了看,生怕遇上什么人似的。

    这么近的距离,怎么可能看不见?

    他看到了赵睛,赵睛也看到了他。

    他表情一愣,把行李箱拉杆一抽,转身拔腿就跑。

    “站住!”赵睛在后面大喊。

    拖着个行李箱,看你能跑多远?

    赵睛每天早上3000米可不是白锻炼的,但她心里着急,又迫切知道这件事的真相,她使了点小诈,对着一大波人群就喊:“抓小偷!大家帮忙拦住他!”

    大街上的正义之举从来不少,人们都爱当英雄,何况这么多人看着,小偷也使不了坏,一时间好几个人朝秦医生围了过去。

    秦医生知道自己插翅难逃,停下来累趴在行李箱上,人群的唾沫星子都要把他淹没了,他气喘吁吁地解释:“大家误会了误会了,我不是小偷,我和这位小姐有些私人矛盾,对不起啊。”

    人群嘟嘟囔囔地散了。

    赵睛停在她面前,一把拎住他的领子,把他拎了起来,又立马松开。

    “说,你为什么逃?”

    秦医生理了理衣领,神色自若地说:“我没逃,老家临时出了点事,我赶回去处理。”

    “你再说一遍!”

    “我真没逃,是真有事。”秦医生抬手揉了揉鼻子。

    “那你现在偷偷摸摸赶回来做什么?”

    “赵小姐,你真误会了。我没偷偷摸摸,就是忘了点东西,回来拿了就走。”

    赵睛一把扯过他的行李箱,往人行道上拖,一边说:“你是我见过最蹩脚的心理医生,我一个业余的都比你强。以后撒谎前没打好腹稿,没想好怎么控制表情和肢体动作,最好还是乖乖说实话。”

    “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,把我的行李还给我,你这是明抢,我可以告你!”

    赵睛在路边的一棵大树边停下,转过身来:“听不懂是吧?我说简单点。在我问你为什么逃走的时候,你在摇头否认之前有一瞬间的点头动作,虽然时间很短很短,还是被我捕捉到了。你下意识的小动作也很多,整理衣服领子,揉鼻子。眨眼频繁,有闪躲。”

    秦医生听得满鼻子是汗。

    赵睛微微一笑,最后下结论:“综上所述,你就是在说谎!”

    秦医生急了,大声说道:“你们究竟想怎么样?”

    “我们?”赵睛抓住了关键字眼。

    “放过我吧,不就是放弃对你的治疗吗?少你一个顾客我也饿不死啊。”

    “你说清楚点!”

    “我不能说。”

    “你直说,我不会告诉别人。”赵睛一把揪住他的领子,“但是如果你不说,今天你就别想走了。”

    “你这姑娘,长得斯文漂亮,怎么这么凶悍?”秦医生一脸无奈,“我说就好了。”

    “说吧。”

    “你千万别告诉对方是我说的?”

    赵睛踢了踢脚边的石子,点点头:“嗯。”

    “有人威胁我,放弃对你的治疗,就这么简单。”

    “这你刚才说了,说点有用的?对方是谁?长什么样?他们怎么威胁你的?”

    “这我哪知道啊,那天你给我打完电话后,晚上就有俩人来找我,戴了鸭舌帽,还戴了墨镜,我没看清脸。他们又穿得一身黑,我也挺害怕的,没敢好好看。”

    “他们怎么说的?”

    “他们说,如果我坚持为你治疗,就让我在滦城混不下去。”

    “还有呢?”

    “没有了。”秦医生又抬手准备摸鼻子,意识到什么,又尴尬地放下。

    赵睛自然是看穿他的谎言:“还有什么?”

    “还有……还有,他们给了我一笔钱。”秦医生支支吾吾地说。

    连这种见财就收的窝囊事都说出来了,想想也是问不到什么了,赵睛把他的行李箱往前一推:“滚吧。”

    秦医生扶住行李箱,麻溜地跑了。

    赵睛站在原地,倚着树,嘴角勾着一丝意味不明的笑。这个秦医生也够是徒有虚名的,就算背后没有人阻碍,怕是也指望不上。

    赵睛单手扶着树,心口隐隐作痛。

    谁在背后阻挠她?

    她哪里有错?一直以来,她不过是想解开一个梦而已。

    回想过去的二十五年,赵睛实在想不出,她在哪个环节出了错,对方阻挠她的目的又是什么?

    她出生在80年代末贵州一座偏僻的小村子。母亲是当地一所希望小学的校长,也是村子里出了名的冰美人。父亲不详,赵睛只知道,她的父亲应该是名画家,据说当年他背着一大包画具来村子里写生。村上人少房稀,没住的地方,母亲就在学校里腾出一间宿舍专门供他留宿。

    就像琼瑶阿姨故事里写的那样。

    他们相爱了。

    母亲骨子里很传统,认定了谁,这一生就随谁。

    后来发生的一切,都水到渠成。

    父亲在村子里待了两个月,家里派人捎来口信,说他再不回去,学校就要把他开除了。

    父亲就这么匆匆地离开了,他许诺母亲,一定会回来,也会娶她,带她去大城市生活。他走后一个月,母亲发现自己怀孕了。

    村子里的人都思想传统,一个女人没名没分地怀了外地人的孩子,到处都有人指指点点,但她还是坚持把自己生了下来,随了那个男人的姓。

    只是那个男人,再也没有回来。

    赵睛还记得清清楚楚,那场灾难,发生在她10岁那年。

    一场泥石流席卷了整个村子。

    当天下午,天气忽然变阴,接着狂风大作。那时她还读四年级,坐在教室里上课。母亲兼任六个年级的数学老师,正在隔壁教室给孩子们上课。

    雨是一瞬间砸下来的。

    希望小学的建设非常不合理,在山脚下,又是豆腐渣工程,更经不起泥石流的冲击。

    雨越下越大,赵睛不记得自己是怎么逃出来的。

    她只记得母亲经过她身边的时候,说:“小睛,保护好自己,妈妈顾不上你了。”

    母亲拼了命地往教室里面挤,冷静地疏散着人群,赵睛泪流满面地往外跑,往泥石流相反的高坡上跑。身边尽是小孩刺耳的哭声,她忍着不哭,只是一个劲地跑,跑了很久很久,最后在一个很高的地方停了下来。

    因为太高了,她可以俯瞰到整个村子。

    她清楚地看见,雨水像猛兽,把这座小村庄吞噬。哭声、雨声、风声、倒塌声,很久都没有停下。

    直到一切化为废墟。

    8名孩子遇害,房屋尽毁,整个村子被大自然洗劫一空。

    救援部队在一片废墟里找到了母亲。

    她还活着。

    住院的第二天,母亲还昏迷着躺在床上,医生过来把赵睛带去打消炎针,她昨晚因奔跑过猛,身上也划了好几道口子。

    回来的时候,病房门半敞着。母亲已经醒了,正在和一位医生交谈。

    赵睛静静站在门口。

    母亲也看到了她,笑了笑,朝她招了招手,示意她过去。

    赵睛没过去,母亲的表情充满了掩饰的意味。

    然后她看见医生转身往外走,同情、怜惜、无能为力、好自为之……她一下子就看懂了医生复杂的、无声的表情。

    “进去看看妈妈。”那位医生走到她身边蹲下,轻轻拍了拍她的肩。

    “谢谢医生叔叔,医生叔叔辛苦了。”赵睛甜甜地说,那位医生一愣,眼底怜惜更甚,终是叹了口气,离开了。

    赵睛在原地停顿了一小会儿,仿佛在酝酿着什么,然后脸蛋像撒了花似地散开,跑到母亲身边,一把抱住她,甜甜地喊了声:“妈妈!”

    虽没有缺胳膊断腿,母亲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却很多,她心疼地用小手轻轻地抚摸着妈妈的伤口,母亲却安慰她:“没什么大碍,养一阵子就好了。”

    “真好啊妈妈,等你养好了身体,我帮你一起把学校再盖起来。”

    母亲摸了摸她的头,把她紧紧抱在怀里,赵睛却忽然一把推开她,朝门口跑了出去。

    伤患无数的医院里,一个小女该抱着一个垃圾箱哇哇大哭。

    妈妈,为什么你的瞳仁骤然缩紧我看见了巨大的悲恸?为什么你抱着我的手五指紧绷微微颤抖?为什么你抽动的嘴角想说而又不说?

    她好像知道什么,又好像什么都不知道。

    我只是单纯地从眼睛里看见,一个本该离我很远的、可怕的、残忍的、不仁义的真相。

    ——

    母亲又待了两天就出院了。同村的人都被政府妥善安置,有了很好的去处,母亲却拒绝了,政府给了一笔抚慰金,母亲带着她来到了上海。

    他们在上海待了整整一年。

    这一年里,赵睛隐隐能够感觉,母亲在找人。

    一无所获。

    赵睛想,她的父亲也许还没能成为一个出名的画家吧,不然也不会这么难找。

    登报,上电视,电台广播……

    母亲好像都在尝试。

    而她也完全地融入了上海这座大城市,过得洒脱又自在,甚至忘记了那场灾难后一直埋在母亲身体里的一颗定时炸弹。

    那颗炸弹……

    终究还是爆炸了。

    赵睛没有上海户口,是个借读生。那天下午放学,她踢了一路的小石子,心情不爽到了极点,嘴里一直嘀咕着:“借读生怎么了?外地人怎么了?土又怎么了?我还小嘛,等以后长大有钱了,慢慢就会改变了,哼,稀罕!”

    离家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,她好像听到有人在打量自己,还说着什么:“你看,是不是那个小姑娘,看起来很像!”

    赵睛踹了一脚石子,转头看过去,一对穿着精致的中年夫妻正笑嘻嘻地看着她,手里还拿着一份报纸,一会儿抬头看她,一会儿低头看看报纸,似乎在比对什么。

    像是终于确定了什么,他们走了过来。

    赵睛的警惕心立马出动,非常严肃地看着他们。

    “小姑娘,你今年是不是十二岁了?小名叫做小眼睛?你的妈妈叫做方娅洁。”

    还真说对了,不过面对陌生人,赵睛绝对不掉以轻心,她直接问:“你们是谁?要干什么?”

    一男一女都笑了,女的说:“是这样的,我是通过报纸知道你妈妈的,有些事情想和她谈谈,你能给我带路吗?”

    他们的态度十分友善,赵睛心里有些激动,难道是有爸爸的消息了?

    她想也没想就问了:“你们帮忙找到我爸爸了?”

    这对男女有些错愕地看了对方一眼,赵睛看得出,他们似乎答成了某种共识,然后其中那个女人低头对着她说:“是啊小眼睛,所以带我去见见你妈妈吧,其他的事,你以后会知道的。”

    赵睛没有点头,她看出来了,这对男女的到来和父亲没有一点儿关系。

    但她也没拒绝,低着头给他们带路。

    他们在客厅里聊了很久,不知道说了些什么。

    母亲特意把她赶进了房间,房门被反锁,她什么也没听见。尽管那时的她只有十二岁,可她是多精明的人啊,进屋子的时候,顺手捞走了那对男女放在客厅的报纸。

    她猜,里面肯定有她不知道的东西。

    把报纸四处翻了翻,在报纸中间的广告栏里,赵睛看到了一则《领养启事》,方方正正的黑色宋体,加粗,十分醒目:

    “本人女,今年33岁,来沪一年有余,务工辛苦,又旧疾缠身,数月来身体越发欠恙,心有余而力不足,恐命不久矣。今有一女,芳龄十二,家中举目无亲,无人照看。惟愿有一户好心人家,待我长辞之后,保我女儿无忧,视如己出。”

    启事下方小小的一栏里,言简意赅地介绍了一些关于她的信息,还有类似于学习好、听话懂事、聪明等优点。

    最后还留有联系人的姓名和住址。

    那时候鲜少人买得起手机,只能留一个模糊的地址。

    赵睛在房间里,不停地擦眼泪。

    母亲还是校长的时候,代替很多学生家长写贫困申请,她看到过很多。当她读完这份领养启事的时候,想也没想就知道,这就是母亲亲自拟写的。

    妈妈终于还是要离开她了吗?

    可是好难过啊,她不想和别人在一起生活,也不想以这种方式被人领养。

    她根本就不可能适应,不适应离开妈妈的生活,不适应这种莫名其妙的人生。

    赵睛把报纸揉成一团扔了,跑到房门边,使劲地拍门,大喊:“妈妈,我不要被他们领养,我不要和他们生活在一起,我不要!”

    门被她拍得砰砰作响。

    外面的人都听见了。

    母亲送走了那对尴尬的夫妻,并表示会和孩子沟通好,这才打开了房间的门,赵睛红着一双眼睛扑进母亲怀里,声音可怜得不像话:“妈妈,我不要!”

    方娅洁摸摸她的头:“妈妈陪不了你多久了,你要坚强。”

    赵睛不说话,一个劲地摇头表示不要不要。

    “你从小就是个坚强勇敢的孩子,可是你还小啊,不能没有遮风挡雨的地方。你现在必须听话,才能平安地长大。”

    “我会长大。”

    “你还小,需要大人的保护。”

    “不。”赵睛坚定地说,“妈妈,我不要以这种方式,你可以送我去孤儿院,我不要被人选择,以后我选择别人。”

    方娅洁愣住了。

    赵睛说完就挣脱她的怀抱,跑出了家门。

    可是她这一辈子都不会知道,她跑出门的那一天。和那对中年夫妻一样,有个年轻的男人也看见了这张报纸,就着地址寻了过来。

    叶南生坐在冰冷的车里,扬下车窗,听见一个女孩满脸泪水、倔强地、大声地说:“我才不要被人选择,永远都不要!”

    他拿起手边那张报纸,又看了一会儿,缓缓地调转车头。

    再观察观察。

    那就慢慢来。

    让她选择他