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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9 200 201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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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这个死讯是重火宫内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。

    雪芝带着所有人去检查宇文长老的尸体,发现他是被人刺杀,而且是一剑正中心口,没有留下其他线索。不过令人不解的是,大夫在检查过他的尸体以后,发现他死之前并未经过任何反抗,瞳孔很正常,也没有恐惧或者惊讶的神色。

    所以大夫说,宇文可能是自杀,或者是被一个他完全无法抵抗的高手逼杀。如果是后者,他在死前很可能还和这个人有长时间的对话。

    但是,宇文已是年近期颐之人,对重火宫向来鞠躬尽瘁,没有道理会自杀。

    对雪芝来说,他一直犹如自己的亲爷爷一般。这些年来最亲近的人陆续死去,她几乎已经完全麻木。只是坐在他的尸体旁边,不言不语了两个日夜。

    到第三天,下葬。

    宇文长老的坟墓在历代宫主墓碑的正后方。雪芝跪在他的坟前许久,磕了几个头,又回到重莲的坟前。

    究竟是什么事才让她失去这些人?

    一味的缅怀过去,一味的执迷不悟……还是一味的完全相信?

    联想这些年发生的事。

    先是在她成亲时,穆远对她说的莫名其妙的话,再是显儿的死,再是上官透的残废,再是听说上官透的死讯,再是嫁给穆远……她突然意识到,自己似乎从来都没有了解过穆远。

    穆远有没有野心?穆远到底想要什么?穆远的身世究竟是怎样?多年前他消失了很久,再回来性格大变,又是因为什么?

    上官透这一回重出江湖,并没有以原本的身份。是因为她一耳光打掉了他的面具,他才迫不得已公布身份。那这之前,他究竟是在担心什么?

    还有,穆远作为重火宫武功最高的人,没有道理会让人轻易夺走重莲的两本秘笈。

    有太多的事她不知道。

    这时,身后传来沙沙的声音。

    雪芝猛然回头。

    坐在她身后的,是那个毁了容,她当作是上官透数年的废人。

    他靠坐在轮椅上,除了眼睛是明亮的,别处还是烂得让人不敢直视。

    雪芝却早已习惯,她对着这张脸生活了这么多年,甚至还和他同床共枕——在听说上官透的死讯之后,她曾经接连给了他几个耳光,说他无耻,冒充上官透。他无法说话,只是用很平淡的眼神看着她。但是过了一段时间,像是不愿意接受现实,雪芝又重新和以前一样,对他说话,把他当成上官透来照顾。

    但现在,她知道上官透没死,再看这个穿着上官透以前衣服的人,是越看越恶心。

    她站起来,走到他面前:“你究竟是什么人?”

    他不会说话,自然不会回答她。

    “上官透没有死。你究竟是什么人?”雪芝按住他的肩,用力摇晃他,“你说话啊,你欺骗我这么多年,现在倒不敢说真话了?在你康复之后,殷赐验过你的身,都说你在失去武功之前有深厚内力,身上也有明显的习武痕迹,你说,你是不是和他串通好的?你实际会说话,是不是?”

    那废人抬头看着她。她突然觉得他的眼神很熟悉,绝对在哪里看过。他试图用手腕触碰她的手,想写字。但是她没有看到他的动作,只是狠狠将他推开,转身离去。

    虽然上官透已经不愿意和她再有任何关系,而且和柳画已经订亲,但他们毕竟还有一个儿子,他似乎也蛮喜欢适儿。所以,找他是没有错的。

    月上谷原本地势偏僻,再多人也不会显得喧闹。可是当雪芝再去月上谷的时候,发现这个原本完全可以说成是紫荆仙岛的门派竟然人来人往,热闹程度比起京师有过之而不及。而且,来往的人也不再只是谷内的弟子,更多的人来自别的门派,其中有很多熟悉面孔,不乏武林名士,江湖豪杰,甚至花魁名妓。

    雪芝在进月上谷之前已经发过信函给上官透,在她进入月上谷的时候,小厮也进去通报过。但是在进入月上楼后院后,她还是被里面吵吵嚷嚷的女子声震住了。

    除了在青楼,她很少看到那么多的女人聚在一起。多得简直离谱。而且,这些莺莺燕燕还个个花容月貌,身形丰润,一个例外也没有。

    只是,让雪芝感到意外的是,这些美女包围的人不是上官透,而是另外三个男人。另外一个男人则是孤零零的站在一旁,一脸冷漠。而那三个偎香倚玉男人中,还有两个长得很是古怪。

    那两个古怪的男人是神算破阵巩大头和盗墓王屠飞燕。容貌正常的那一个是轻功高手钱玉锦。而那个被孤立的男子,则是毒公子天涯。

    这几个人都是朱砂在长安春饭馆看到过的,她回去也对雪芝说过,不过雪芝从来没有引起重视。

    上官透则是躺在一个豹皮长椅上,身边点了薰香。他的腿上搭着白兔毛毯,绒毛边软软地垂在地上,上面满是凋落的梅花花瓣。他的面色依旧雪白,香烟寥寥升起,模糊了他的双眼。有两个少年在他周围,一个正在替他捶背,一个捶腿。

    他半闭着眼,似乎在小憩——离开了冰窖以后,任何地方都变得很温暖,太温暖了。以至于他每时每刻都想躺下来,都想睡觉。

    而那四个人仿佛都不是他的客人,而是园子里会动的四棵树。

    柳画站在他的身边,是第一个看到雪芝的人。她低头对上官透说了一句话。上官透睁眼,和雪芝四目相对。然后他站起来道:“湘平,带四位大侠去前院走走。”

    替他捶腿的少年立刻收手,以惊人的速度将四个人和大部分烟花女子带出去,留下了几个被冷落进退两难的女子。

    上官透闭着眼,轻轻道:“雪宫主,别来无恙啊。”

    “我有事想要请你帮忙。”雪芝开门见山道。

    “呵,想得倒是很轻松,说得也很轻松。”上官透轻哼一声,“我为何要帮你?”

    “这事关重火宫的生死存亡。”

    “重火宫与我何干?”

    “适儿毕竟是你的儿子。重火宫的前途就是他的前途。”

    “你是说重适么?那和我上官透有什么关系?”

    “上官透,做事不要这样绝。”雪芝上前一步,说话的语气放软了很多,“不管你怎么恨我,不管我做错了什么事,都与适儿无关。不要让我们的矛盾变成他的负担好么。”

    上官透淡淡道:“我的儿子,就是我妻子生的孩子。你是我妻子么?”

    雪芝尚未说话,柳画便笑道:“透,不妨听听雪宫主有什么要求罢。”

    上官透道:“说的也是。雪宫主请讲。”

    周围的烟花女子们看看柳画,再看看雪芝,满目同情。

    无名的怒火在胸中静悄悄燃烧着。但是雪芝还是忍住,继续说道:“你说穆远是‘公子’,还说能找出证据。这些是真的么?”

    “这个恐怕我们谷主就不知道了。”柳画说话声音毫无起伏,却上前两步,侧身坐到了上官透的腿上,“雪宫主自己门派的事,怎么好叫我们处理?”

    “嗯。我确实不清楚,和我没有关系。”

    雪芝第一次感觉到强烈的嫉妒。她死死地盯着柳画缠上上官透颈项的手,一字一句道:“公子,是害你的人。你若不找他报仇,岂非一点自尊都没有?”

    “?他害我什么了?”上官透一边说着,一边接过丫鬟端来的茶盏,轻轻拨了拨盖子,喝下一口茶。

    雪芝张口,却半晌说不出话。

    害他丢了性命?家破人亡?妻离子散?失了武功?变成废人?……

    好像这一刻,都不成立了。他不仅活得好好的,江湖地位和武功都比以前好了太多。至于妻子和儿子,看他现在这个样子,会有一点点在乎么?

    雪芝深吸一口气,按捺住胸腔中的妒意,道:“既然没有害,那当我没有说过。后会有期。”说罢她转身。

    谁知,柳画却在她身后轻轻唤道:

    “雪宫主请留步。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。”

    雪芝背对着他们:“你说。”

    “相较你这个武功卓绝的女魔头,我可以说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子。你似乎从来看不到我的存在。”说到此处,柳画轻轻哼笑一声,“但是,你却输给了我。你是否觉得很不平衡?是否输得很不甘心?”

    那些烟花女子看着雪芝,眼神更加怜悯了。

    如果上官透不在,柳画已经死了。

    可是上官透在,在她不是他对手的情况下,只能选择发脾气,或者平静。

    等待了片刻,雪芝转过身去。她明显看到上官透的手护在柳画身上,仿佛在提防毒蛇猛兽。而她只是微笑道:“如果赢得男人你便觉得人生完满了,那么我在此恭喜你得到了自己想要的,也很遗憾地告诉你,我们不是同一类人。另外,在你跟他在一起之前,我就已经放弃了他。现在,他只是我孩子的父亲而已。这个事实我很想改变,相信你也想——可惜,我们谁都改变不了。”

    一边说着,看着上官透冷峻而秀美的面容,她想起了他搂着儿子时温柔的表情,那个会说“儿子,你娘不愿意嫁给爹爹怎么办”的人,仿佛真的已经死去。

    他一直沉默着。

    “况且,现在的虞楚之,不,上官透,根本就是另一个人。”雪芝看着他的双眼,不带任何感情地说道,“我爱的人,早已在七年前,逝世于少室山光明藏河。”

    上官透还是沉默,神情也没有一丝变化。

    但周围的人已经不敢再说话,包括柳画。因为他们都听到了叮叮咚咚的陶瓷碰撞声。

    而那个声音是从他手中的茶盏发出的。

    “你要证据是么?”上官透冷冷道,“行,我过几天就拿证据给你。”

    “多谢上官谷主,我会静候谷主的佳音。”雪芝声音同样冷漠,“那我先离开了。告辞。”

    雪芝刚一转身,上官透又道:

    “慢着。”

    “谷主还有何指教?”

    “你住在月上谷,等事情处理完了再回去。”

    “抱歉得很,我在重火宫内还有事要办。改日再登门拜访。”雪芝脚下没有停。

    上官透瞳孔渐渐紧缩。

    一瞬间,很多不愿意想起的事,飞速在脑海中闪过。

    七年前,他被释炎打了几百拳,踢了几百脚,最后趴在地上爬不起来。释炎一脚踩在他脸上。而公子站在释炎的身后。他看不清公子的脸,只听到淡漠的声音自黑暗中响起:

    “让重雪芝彻底讨厌你,和你分开,无论你用什么方法。”

    “你认为我可能去做么?”上官透喘着粗气,冷笑。

    “如果你不在意你的命根子,还有她的性命,当然可以不做。”

    良久的沉默,他轻声道:“你要我怎么做?”

    “你可以让她知道,你是为了她父亲的秘笈才接近她。”

    然后,他偷走了雪芝的秘笈,又在愤恨和担惊受怕中等来了“公子”。

    “这样你满意了?”他忍着怒气道。

    “不,不够。告诉她你有其他女人的孩子,说不爱她。任何方法。”公子显得有些急不可待,“你最好做彻底一点,我的耐心没有这么好。”

    “你……”他几乎发怒,但还是强压下来,“我会照着你的话去做,但是你要答应我,不要伤害她。”

    “不伤她?哈哈哈哈……”公子妖异的笑声在黑夜中响起,“好啊,我不伤她。你求我啊,跪下啊。”

    ………………

    那是他人生中最失败、最耻辱的一日,也是他最不愿意提起的过去。他从来没有那样深刻地觉得自己是个窝囊废——连最基本的,想要保护自己的妻子,都只能靠下跪和乞求换来。

    他早就想到过,公子不会就此罢手。但他没想到,这个人居然在他刚说出一堆让雪芝恨他的话以后,便派人杀了他的儿子。

    然而这远远不够。

    这场杀戮是早就策谋好的。

    释炎叫他去光明藏河,不然连另一个孩子也要杀掉。然后他去了,早就做好了被他杀死的准备,和他拼死一搏。他一直以为自己的武功不弱,而且还是武林中的佼佼者。少林寺的和尚们,他从来没有放在眼里过。只要他使出全力,就算是修炼了《莲神九式》的释炎,也应该会被他重伤。

    直到和释炎真正交手他才知道,释炎取他性命,易于破竹。

    他以为自己就这样死了。但他没有。

    当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,已经和废人没有区别。他依然活着,带着羞耻和悲痛的记忆,忍辱负重地活着。因为一直倾慕他,一直替公子做事的柳画找了替身,救了他一条性命。并且把他关在地下十几里的冰窖中,请神医替他治伤。

    他很感激柳画,并且问她如何才能报答她。柳画说,你目前的身体状况离开冰窖不能活。想要痊愈必须住上七年。而且,现在无论你去哪里,都会被公子发现。所以,七年内你不能离开这里,是给我一个机会,也是保护你自己。如果七年后离开这里,重雪芝变心了,你便娶我,以全新的身份生活下去。如果她依然爱着你,我放你自由。

    他从来不曾担心过雪芝会变心。

    他很清楚,雪芝一直把他当成自己的整个世界。就算变心,也不是七年内的事。

    相反,他一直很担心。他担心雪芝,担心适儿,担心他们会受到公子的加害。所以即便是在极寒的冰窖中,他也不敢浪费一分一秒。他所有的时间都用在了练武上。

    他用一年半的时间研究重莲的两本秘笈,又用两年的时间修炼。接下来的两年,他很大一部分时间都是躺在冰椅上调节内息,终于在第二年年末双修成功,同时拥有阴阳两道内力,达到了内功的无上境界。

    但他依然觉得不够。

    既然《三昧炎凰刀》和《沧海雪莲剑》是两个人修炼的武功,内力是两个人的,那他将内力合二为一以后,自然可以用合二为一的招式。

    于是,接下来的三年多,他修成了《黑帝七樱剑》。

    七年的时间,他什么都没有做,只有练功。从最开始一日十二个时辰嘴唇四肢发紫长冻疮,浑身瘙痒,到后来的仅是身体发抖行动困难,到后来的渐渐习惯极寒……到最后的人冰一体,离开冰窖就会觉得燥热难过,一出太阳皮肤便像被火烧一般,他忍受了普通人无法忍受的寂寞,经历了普通人无法想象的痛苦,性格渐渐孤僻和冷漠的时候,他却知道,他一直等待着的东西没有变。

    因为,他唯一的放松活动便是做冰雕。千百个日月,他做的冰雕永远都是一样的:一棵樱花树,一个女子,满墙的雪花。

    因为他在樱花树下对那个女子说,我们成亲吧。

    因为她站在雪花中的模样很美很美。

    因为她的名字叫做雪芝。

    冰雕是会结霜变形的。每当冰雕变形了,他都会去重刻一次。但是他渐渐发现,她在他脑中的印象越来越模糊,刻出来的雕像也和她越来越不像。到最后,他不记得她的模样了。

    于是,他就再没有再去修饰那些冰雕。只是偶尔坐在冰窖中,出神地看着那颗树,还有那个容貌越来越不清晰的女子。